試論李清照詞中的“真”美

　　李清照是中華詩史上杰出的女作家。她詩、詞、文、賦、金石、書畫無所不精，而尤以詞的藝術(shù)成就最為突出。王灼《碧雞漫志》云：“易安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dāng)推文采第一�！睏钌鳌对~品》謂：“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dāng)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于閨閣也�！蓖跏康潯痘ú菝墒啊贩Q：“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皆吾濟(jì)南人，難乎為繼矣�！鄙蛑t在《填詞雜說》中也將她與李后主并提論：“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dāng)行本色�！笨梢�，李清照在中華詩詞史上成就卓異，屹然為一大宗，其詞以真切鮮明的藝術(shù)形象，清靈優(yōu)美的意境，和諧完整的旋律，而成為一雜清新雅致的奇葩。
　　中國古典抒情詩最講究創(chuàng)造意境。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且說：“境非景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境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崇尚“真”是王國維的一貫思想。他以為真文學(xué)應(yīng)當(dāng)不受功利的干預(yù)，做到景真，情真，而又以“情真”尤為重要。李清照的詞可以說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以下我從李易安詞的情真，景真，語真三個方面來談?wù)劺钋逭赵~的特點。
　　
　　一、情真
　　真情是詞之骨。詞之言情，貴得其真。李清照出生在仕宦之家，父母都是很有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人，父親李恪非“工于詞章”，且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抱有一定的見解，母親王氏也是一個熱愛文學(xué)善作文章的人。家庭濃厚的文化氛圍，將她熏陶成了一個很有悟性和文學(xué)修養(yǎng)的才女，她的天資得到培養(yǎng)和表現(xiàn)的機會，以致成為以女性本位寫自我愛情悲歡和親歷的家園巨變而獲得成功的第一人。其詞的真情流露有以下四個方面：純情、戀情、愁情及生活情趣。
　　一、表現(xiàn)少女純真的感情，以純真而感人。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人來，襪劃金釵溜。和羞趟。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點絳唇》
　　此詞寫少女初次萌動的愛情，真實而生動，詞上片寫蕩完秋千的精神狀態(tài)，“慵整”可想見其極度疲勞，也懶得活動。下片寫見來客的種種情態(tài)，陌生人的闖入，驚詫之余，來不及整理衣裳，穿著襪子就跑。更妙的是“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二句，以極精湛的筆墨描寫了少女怕見又想見，想見又不敢光明正大的去見的極微妙又細(xì)致的心理。然后最后還是利用“嗅青梅”這一細(xì)節(jié)掩飾一下自己，以便偷偷地看他幾眼。文中雖未提及來客，我們可以想見應(yīng)是一位舉止不凡、風(fēng)度翩翩的美少年，這也給讀者留下了想像的空間。下片的幾個動作層次分明，曲折多變，把一個少女驚詫、含羞、好奇及愛戀幾種心理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來了，塑造了一個天真純潔，感情豐富卻又帶有幾分矜持的少女形象，顯示出了詞人的才華。
　　二、縱觀李易安的戀情詞，滿楮至情，連篇癡語，讓人怦然心動，真摯深遠(yuǎn)，充分體現(xiàn)出了女性純誠細(xì)膩的內(nèi)心世界。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一剪梅》
　　這首詩集中抒發(fā)了對丈夫的深篤愛情，吐露了夫妻二人各居一方的相思之苦。上闋六句寫詞人一晝夜所作之事，所觸之景，所生之情。說：“誰寄”可知是無人寄也。上片后兩句構(gòu)成一種目斷神迷的意境。下闋寫自己相思之苦，閑愁之深的同時，由己身推想到對方，足證雙方情愛之篤與彼此信任之深。尤其是最后兩句“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痹俅吸c明相思之苦極其難消，將相思寫到了極致，使得千百年來相思之人把自身都溶進(jìn)了李清照的詞作及她們真誠而又刻骨銘心的愛情之中了。
　　三、結(jié)合自身經(jīng)歷和社會現(xiàn)狀抒寫愁緒，真實而深沉。
　　這一類作品數(shù)量較多，尤其是后期詞作多以此為主題。當(dāng)李清照南渡后的第二年，丈夫趙明誠病逝，家鄉(xiāng)老屋曾收集十余年的諸多珍貴典籍由于兵亂被焚，國破家亡的痛楚，使得她此時的創(chuàng)作大都籠罩上了一層十分孤獨凄楚的感情，如《武陵春》、《聲聲慢》、《永遇樂》等等，皆字字血淚，聲聲嗚咽，一派凄楚，動魄驚心，沒有半點雕飾。如：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游春意。
　　 小風(fēng)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孤雁兒》
　　這首詞就像是一只失伴的孤雁發(fā)出的凄涼哀鳴，寄托了對亡夫的深摯感情和凄惋哀思。一句“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道出了家亡國破后的詞人，在茫茫塵世中的孑然一身，，縱然肝腸寸斷，又能向誰傾訴的無窮哀痛，而“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表面上不如上句那樣痛絕，細(xì)品之下，卻痛得更深、更久、更遠(yuǎn)，是對前句的深化和擴(kuò)展。易安的真感情令人心疼地感動著每一個愛她的人，從而也使她的詞閃爍著深沉的人性光輝。
　　四、李清照還有不少詞作表現(xiàn)了對自然的熱愛，對生活的追求，有一種積極向上的情趣美。其中她的《如夢令》二闋我們較為熟悉，現(xiàn)擇其一進(jìn)行分析。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這首詞容量不大，只是擇要敘述幾個活動的片斷，來表現(xiàn)自己愉快的心情和美好的生活�！俺磷怼倍�字透露心底的歡愉，“不知歸路”也曲折結(jié)出作者流連忘返的情致，看起來，這是一次給作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十分愉快的游賞�！罢`入”一句與前文呼應(yīng)，且更加顯示了主人公的忘情心態(tài)。一連兩個“爭渡”，自然不含競賽之意，固然是詞格之需，也同時表達(dá)了作為主人公急于從迷途中找到正確路徑的心情。正是由于“爭渡”的快捷，把停棲在洲上的水鳥都驚飛了。作者融情于景，讓讀者去分享她對自然美的感受。
　　
　　二、景真
　　借景抒情，融情于景，情景交融這些都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常用手法，都離不開“景”字�！案星檎嬲撸�其觀物亦真。”李清照詞中的景物扣住了“真”字，它既是客觀的自然景物，又是著上其個人感情色彩的景物，這正合乎王國維提出文字作品的“真景”的標(biāo)準(zhǔn)。易安其人資質(zhì)聰慧，博學(xué)多能，有極高文學(xué)修養(yǎng)和悟性，又加上具有女性特有的敏感細(xì)膩深刻的感受力，至使筆下所選之景多是一些格高致遠(yuǎn)的美的象征體。這些景物一旦進(jìn)入易安的審美視野，便不再完全是客觀之景，而是著上個人感情色彩之景了。分析李清照詞作的景真，這里從樂景和傷景兩大塊來談。
　　一、描畫樂景之作多為李清照前期詞作，她的前期生活純真爛漫幸福美滿，這一時期詞中之景物充滿了健康明快的色彩。如：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fù)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小重山》
　　這首詞借寫初春之景抒寫作者閑適恬靜的生活。“江梅”指野梅花，惟其“未開勻”，才特別新鮮可愛，與青青春草相對應(yīng)，流露出驚喜、贊美之情。下片重點寫的景物是月，淡淡月光，疏稀門簾，再加上花影掩映，清秀縷縷，不由使詞人由衷贊嘆“如黃昏”。對于此等良辰美景怎能辜負(fù)呢，借此又表現(xiàn)了她喜愛和珍惜春天的心情。詞中花和月都是融入了主人公感情色彩。又有《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中的景物，色彩鮮明，明朗輕快，藕花紅，鷗鳥白，荷葉綠，湖水藍(lán)，這些充滿了詩情畫意的景物，處處顯露出詞人的自由活潑，天然樸素的青春，給人以美的享受。再如《點絳唇 蹴罷秋千》中“露濃花瘦”既是春晨之景，又是年少詞人“薄汗輕衣透”的象征，從中我們感觸到了一種少女的嬌美風(fēng)貌。
　　二、悲景之作多在易安后期詞中，“情真景更真”，“景悲人亦悲”，從諸多傷景中我們就會觸及到詞人那顆凄涼孤楚無依的心。如：
　　尋尋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聲聲慢》
　　詞中選取的景物不管是風(fēng)急，雁過，還是黃菊將凋，還是梧桐敲雨，都給人一種悲傷情調(diào)。尤其是“梧桐更兼細(xì)雨……滴”這一意象既從客觀之景中脫胎而出，又與溫庭筠詞《更漏子》中“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詞意暗合，將兩種內(nèi)容融而為一，筆更直而情更切。
　　又如《武陵春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中暮春景色，本是物態(tài)撩人，催喚起人們的愉悅情感，卻相反勾起詞人的愁情。另在《永遇樂 落日熔金》中把傷景與樂景對照，“如今憔悴，風(fēng)鬟霜鬢”與“鋪翠冠兒， 燃金雪柳”對比，“落日熔金，幕云合璧”與“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映襯，寄托了黍離之悲。“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醉花陰》）雖落筆自然之景，也暗合詞人沉重郁悶的心情和靜穆寂寞的心境。“小風(fēng)疏雨瀟瀟地”（《孤雁兒》）與詞中的表現(xiàn)的凄涼心境都是相互交融，相互滲透的。
　　　　　　　　　　　　　　　　　　　　　　　　　　
　　　　　　　　　　　　　　　　　　　　　　　　　　三、語真
　　李清照詞的語言有著與眾不同的鮮明個性——口語化，通俗化。宋初柳永是將詞引向市井的開拓者，他用語通俗明暢，然而好為俳體，偶涉蹀黷，周邦彥變俚為雅，措詞精工，施采麗密，李清照遺詞造句則自出機杼，創(chuàng)造了以自然率真為主要特色的文學(xué)語言。
　　所謂“以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彭孫《金粟詞話》）。如：“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保ā而P凰臺上憶吹簫》）仿佛毫不經(jīng)意，脫口而出，但若你細(xì)玩味，卻含意多層，十分精細(xì)。親人遠(yuǎn)別，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分手已定，重重心事，說又何用，寧可自我承受，不愿再增行人負(fù)擔(dān)。這重重思緒、微妙心態(tài)，全用家�？谡Z道出而含蘊綿綿不盡。前期詞中有“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行香子》），“霎兒”是純口語，指短暫的時間，猶言一會兒，這幾句口語語意雙關(guān)，構(gòu)思新穎，用天氣的陰晴變化隱喻人的悲喜交集，由喜而悲，如陳年老窖，愈品愈香。她的《聲聲慢》中“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這次第，怎一個愁方了得“《永遇樂》中“怕見夜問出去，不如向簾心底下，聽人笑語”等等處，這些地方的口語更運用得純熟自然。這就與柳永詞中的俚言俗語不一樣，李清照的口語化，通俗化不是走向淡乎寡味，松散無力，而是在家常語基礎(chǔ)上匠心獨運提煉加工的結(jié)果。它已化粗為精，化俗為雅。明人楊慎的《詩品》云：“山谷所謂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敝傅木褪沁@一點。張端義在《貴耳集》中說：“皆以導(dǎo)常語度入言律。煉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diào)者難。”給予了李清照極高的評價。
　　李清照作為一個封建時代的女性，在文學(xué)領(lǐng)域達(dá)到如此高深的造詣，為后世留下許多光彩奪目的詞篇，占據(jù)文壇一席之地，與須眉分庭抗禮，千百年來不禁讓人起敬。但她的悲慘人生、不幸遭遇又教人無限憐憫與同情。本文從她的真情、真景、口語三方面試作分析也僅僅只能說邁進(jìn)認(rèn)識了解易安居士的第一扇門。真的要說談對李易安詞的認(rèn)識，我贊同劉鶚在《老殘游記》序中一段話：“《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杜部之哭泣。”則以此推之，《漱玉詞》當(dāng)是李清照的哭泣，其文學(xué)成就便是以詞當(dāng)哭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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