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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都賦》撰年疑案新斷
誰是誰非，暫且勿論。我們先排列出盡可能多的原始材料，必要時以按語略加相關(guān)說明。材料一，《晉書·左思傳》曰：“造《齊都賦》，一年乃成。復(fù)欲賦三都，會妹芬入宮，移家京師，乃詣著作郎張載，訪岷、邛之事。遂構(gòu)思十年，門庭藩溷，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秘書郎。及賦成，時人未之重。思自以其作不謝班、張，恐以人廢言，安定皇甫謐有高譽，思造而示之。謐稱善，為其賦序。張載為注《魏都》。劉逵注《吳》、《蜀》，而序之曰：‘觀中古已來，為賦者多矣。相如《子虛》，擅名于前；……’陳留衛(wèi)權(quán)又為思賦作略解，序曰：‘余觀《三都》之賦，言不茍華，必經(jīng)典要，品物殊類，稟之圖籍，辭義瑰瑋，良可貴也。有晉徵士故太子中庶子安定皇甫謐，西州之逸士，枕籍樂道，高尚其事，覽斯文而慷慨，為之都序；中書著作郎安平張載、中書郎濟南劉逵并以經(jīng)學(xué)洽博，才章美茂，咸皆悅玩，為之訓(xùn)詁。其山川土域、草木鳥獸、奇怪珍異，僉皆研精所由，紛散其義矣。余嘉其文，不能默已，聊藉二子之遺忘，又為之略解。只增繁重，覽者闕焉�！允侵�，盛重于時。文多不載。司空張華見而嘆曰：‘班、張之流也，使讀之者，盡而有余，久而更新�！谑呛蕾F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初，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云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dāng)以覆酒甕耳。’及思賦出，機絕嘆伏，以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保ㄗⅲ骸稌x書·左思傳》，見《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6年，第2冊，總第1522頁。）
按，關(guān)于左思創(chuàng)作《三都賦》的情況，上引唐修《晉書》本傳記載最為完整、詳細(xì)。左思產(chǎn)生這一創(chuàng)作欲望的時候，正當(dāng)其妹入宮。構(gòu)思結(jié)撰十年，其間擔(dān)任了秘書郎，訪問過張載。賦成以后請皇甫謐為序。其后，張載、劉逵、衛(wèi)權(quán)等分別為作注解，加之張華贊嘆不已，于是都下競相傳寫，洛陽一時紙貴，以至于使陸機為之絕倒。從文學(xué)史的角度看，正史人物傳不惜篇幅，詳敘一篇作品產(chǎn)生的始末，包括創(chuàng)作欲望、命題構(gòu)思、資料準(zhǔn)備、設(shè)計謀求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與條件、訪問專家、冥思苦吟情形、賦成求序細(xì)節(jié)、學(xué)者專家的熱情，以及讀者的轟動效應(yīng)和文壇上的巨大影響等等，如此潑墨如云地交代來龍去脈和戲劇性情節(jié)，確實不多見。然而左思榮幸非常。太康“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只有左思事跡入于《晉書》之《文苑傳》。
材料二，《世說新語·文學(xué)》曰：“左太沖作《三都賦》初成，時人互有譏訾，思意不愜。后示張公。張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經(jīng)高名之士。’思乃詢求于皇甫謐。謐見之嗟嘆，遂為作《敘》。于是先相非貳者，莫不斂衽贊述焉�！保ㄗⅲ阂娪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246-247頁。）
按，這里提到的兩個人物值得注意。一是皇甫謐，一是張華�；矢χk卒 于太康三年(282)，時年六十八歲，《晉書》有傳。他的著作很多，本傳謂“謐所著詩、賦、誄、頌、論、難甚多”。又據(jù)吳士鑒《補晉書經(jīng)籍志》卷四著錄，皇甫謐撰有《南都賦注》。以此可以看出，皇甫謐也熱衷于詩賦創(chuàng)作，尤其對“京都”題材的賦作感興趣，那么，左思《三都賦》撰成以后向他求序，原是在情理之中的。張華(232-300)在平東吳、建殊勛以后不久，受到自以大族出身為榮的荀勖的忌恨離間。于是，“（太康）三年春正月……甲午，以尚書張華都督幽州諸軍事”（注：《晉書·武帝紀(jì)》，見《二十五史》，第2冊，總第1256頁。）。正月甲午日即正月十八日。張華雖然功著，但當(dāng)時朝中實際地位不算很高，尤其在受武帝冷落的時候�；矢χk確實是個大名士，武帝嘗借與他兩車之書，而他一生卻是自甘寒素，數(shù)辟不就，數(shù)征不起。如果說史載之事，即左思賦成后示之張華，而張華建議左思詢求高名之士如皇甫謐者之事屬實，那么在時間上看，這只能是太康三年(282)正月十八日以前的事。
材料三，《世說新語·文學(xué)》注引《左思別傳》曰：“思字太沖，……及長，博覽名文，遍閱百家。司空張華辟為祭酒，賈謐舉為秘書郎。謐誅，歸鄉(xiāng)里，專思著述。齊王ｊｉǒｎｇ＠①請為記室參軍，不起。時為《三都賦》未成也。后數(shù)年疾終。其《三都賦》改定，至終乃上（止）。初，作《蜀都賦》云：‘金馬電發(fā)于高岡，碧雞振翼而云披。鬼彈飛丸以ｌéｉ＠②＠③，火井騰光以赫曦�！駸o鬼彈，故其賦往往不同。思為人無吏干而有文才，又頗以椒房自矜，故齊人不重也�！薄端紕e傳》又曰：“思造張載，問岷、蜀事，交接亦疏�；矢χk西州高士，摯仲治宿儒知名，非思倫匹。劉淵林、衛(wèi)伯輿并蚤終，皆不為思《賦》序注也。凡諸注解，皆思自為，欲重其文，故假時人名姓也�！保ㄗⅲ河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246-247頁。）
這一材料，一是涉及到《三都賦》撰成與改定，二是涉及到《三都賦》序注到底誰人所為。
今查《文選·三都賦·蜀都賦》，其有句曰：“金馬騁光而絕景，碧雞ｓｈū＠④忽而曜儀�；鹁驘捎谟娜�，高焰飛煽于天垂�！保ㄗⅲ骸段倪x》卷四，中華書局，1977年，75頁。）此四句文字與上引《左思別傳》所載相較，顯見有所改易。又，《太平御覽》卷八百八十四引張騭《文士傳》所引《蜀都賦》文字，與《左思別傳》相較亦有改易。可見，《三都賦》被競相傳抄流播者非只一種版本，應(yīng)有初稿、再稿、三稿等等。所謂當(dāng)“齊王ｊｉǒｎｇ＠①請為記室參軍”，“時為《三都賦》未成也”云云，應(yīng)是從定稿的角度而言。其《三都賦》改定，至終乃止。撰成與改定，無疑是兩回事，但一旦遇見死摳字眼的人，那道理未必于他能講得通。而如果此君既死摳，又為了成見或是宿怨，那非把大家摳糊涂不行�！蹲笏紕e傳》之作者究竟何許人，今不可考知。其乃“不重”左思之“齊人”乎？抑亦“《三都賦》初成，時人互有譏訾”而令“思意不愜”之人乎？未可知也。沈玉成先生嘗謂此君“厚誣古人，跡近今日之所謂‘人身攻擊’”（注：沈玉成：《〈張華年譜〉、〈陸平原年譜〉中的幾個問題》，《文學(xué)遺產(chǎn)》1992年3期。）。此言得之。
再說第二個問題。因為《三都賦》序注問題，《左思別傳》中又提及張載、摯虞、衛(wèi)權(quán)、劉逵諸人。
張載前后三為著作郎，第一次在咸寧年間，第二次在太康年間，第三次在惠帝末、懷帝初。左思移居洛陽以后，一面構(gòu)思《三都賦》，一面兼做秘書郎工作。此間張載因受知于傅玄，而起家佐著作郎，這就是說，咸寧以后，左思與張載已是在朝僚友。并且，左思與張載還有一共同之處，即：貌陋至丑。這在《世說新語》中有所描述。當(dāng)時潘岳與夏侯湛則因“美容止”被譽為“連璧”，出則同游，洛陽女子縈手于道，投以花果。而左思、張載出游，洛道老嫗唾之，頑童擲之。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左思與張載的共同語當(dāng)更多一些。再一點，張載之父張牧在太康時期及以前，在蜀中任職十?dāng)?shù)年，為蜀郡太守、益州刺史、西夷校尉等職，關(guān)于張載“隨父入蜀”，“隨父在蜀”，“至蜀省父”，累見述于史傳。所以張載旅蜀經(jīng)歷非止一次，其較早“隨父入蜀”，“隨父在蜀”大約在咸寧后與太康初之前，甚至有比這個時間更早的可能。這就是說，太康三年以前，左思完全可以訪岷、邛之事于張載。左思自泰始八年(272)移居京都，到永興元年(304)舉家適冀州，久居洛陽長達三十余年�；莸塾牢踉�(290)，隴西王司馬泰代石鑒為司空，左思為司空祭酒。張載太康
中第二次為著作郎后，此時為太子中舍人，不久，遷樂安相、弘農(nóng)太守。那么，太康初左思賦成之后，至張載出任地方之前，大約十年的時間里，張載為同僚兩度的老朋友注《三都賦》，尤其為注其中之《蜀都賦》，那簡直再合情合理不過了�！蹲笏紕e傳》作者謂張載與左思“交接亦疏”，所言已完全失實。
摯虞是皇甫謐門生之一，在他今存作品中，賦這一體裁占了絕大多數(shù)。他對文章體裁進行過廣泛而深入的研究工作，不僅編有《文章流別集》，且著有《文章流別論》。據(jù)《左思別傳》作者語氣來逆向推測，摯虞亦曾序注左思《三都賦》，只是其賦注今已不存。顯然，序注大賦，屬皇甫門派之學(xué)。摯虞研究文章流別，是對其門派之學(xué)的合于邏輯的發(fā)展與發(fā)揚光大。
劉逵字淵林，濟南人，元康中為尚書郎。永康年趙王倫執(zhí)政期間，劉逵先后任黃門侍郎、侍中等職，但他對司馬倫的態(tài)度，大約也像陸機等人一樣，陽奉陰違。據(jù)《晉書·趙王倫傳》：“或謂（孫）秀曰：‘散騎常侍楊準(zhǔn)、黃門侍郎劉逵欲奉梁王肜以誅倫�！瘯行亲�，乃徙肜為丞相，居司徒府，轉(zhuǎn)準(zhǔn)、逵為外官�！庇謸�(jù)《晉書·傅祗傳》：“及（趙王）倫敗，齊王ｊｉǒｎｇ＠①收侍中劉逵、常侍騶捷、杜育、黃門郎陸機、右丞周導(dǎo)、王尊等付廷尉�！睆暮髞硖幚斫Y(jié)果看，劉逵也沒有參與趙王倫篡位禪文的撰制。依劉逵仕履推測，至少在元康年間他與左思是同僚關(guān)系。衛(wèi)權(quán)《三都賦略解序》曰：“中書著作郎安平張載、中書郎濟南劉逵，并以經(jīng)學(xué)洽博，才章美茂，咸皆悅玩，為之訓(xùn)詁�！睆堓d再任著作郎與劉逵為中書郎，或許同時，皆在太康中，故相與為左思《三都賦》作注。
衛(wèi)權(quán)，字伯輿，陳留襄邑人，魏司徒衛(wèi)臻之孫、晉武帝衛(wèi)貴妃兄之子，曾任懷縣令。元康初，汝南王亮輔政時，衛(wèi)權(quán)被擢為尚書郎，而此時左思被隴西王泰辟為祭酒。即此可以看出，衛(wèi)權(quán)與左思，既同為皇家外戚，又同在朝堂互為僚友，那么，衛(wèi)權(quán)注解左思《三都賦》顯然也在情理之中。據(jù)《三國志·魏書·衛(wèi)臻傳》裴松之注語：“（衛(wèi)）權(quán)作左思《吳都賦》敘及注。敘粗有文辭，至于為注，了無所發(fā)明，直為塵穢紙墨，不合傳寫也�！睙o論《敘》文辭如何，也無論《注》有否發(fā)明，總之，衛(wèi)權(quán)撰有《三都賦略解序》，此為事實，此為《左思別傳》的又一個有力反證。根據(jù)衛(wèi)權(quán)《三都賦略解序》所述內(nèi)容以及衛(wèi)權(quán)和左思的仕歷，又可以看出，先有皇甫序，繼有張載與劉逵注，而后有衛(wèi)權(quán)略解及序。衛(wèi)權(quán)《三都賦略解序》極有可能撰于元康初年其與左思為僚友之時。
由以上辨析已不難看出，《左思別傳》在敘事論人方面大有問題，絕非信史。所以嚴(yán)可均指出：“別傳失實，《晉書》所棄……今皇甫序、劉注在《文選》，劉序、衛(wèi)序在《晉書》，皆非茍作……《別傳》道聽途說，無足為憑�！稌x書》匯十八家舊書，兼取小說，獨棄《別傳》不采，斯史識也�！保ㄗⅲ骸度珪x文》卷一百四十六《左思別傳》嚴(yán)可均注評，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第3冊，2302頁。）
材料四，王隱《晉書》曰：“左思專思《三都賦》，杜絕人流之事。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秘書郎。”（注：《初學(xué)記》卷十二，《太平御覽》卷二百三十三引，見《九家舊晉書輯本》，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280頁。）
按，《唐六典》十引《晉書》曰：“左太沖為《三都賦》，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秘書郎中�！贝恕稌x書》是臧榮緒《晉書》呢，還是別一《晉書》呢？不得而知。不過，“秘書郎”也好，“秘書郎中”也好，盡管說法有些差異，但左思構(gòu)思與撰作《三都賦》期間，曾申請任職于皇家圖書館，此亦為史實。并且，從臧榮緒《晉書》有關(guān)記載看，左思當(dāng)時心想事成，實現(xiàn)了這一愿望。
材料五，王隱《晉書》曰：“左思少好經(jīng)術(shù)，嘗習(xí)鐘、胡書不成。學(xué)琴又不成。貌丑口吶，甚有大才。博覽諸經(jīng)，遍通子史。于時天下三分，各相夸競。當(dāng)思之時，吳國為晉所平，思乃賦此《三都》，以極眩曜。其蜀事訪于張載，吳事訪于陸機，后乃成之�！保ㄗⅲ骸段倪x集注》卷八引，轉(zhuǎn)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248頁。）
按，這里所敘內(nèi)容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晉滅吳之時，《三都賦》尚未撰成。其二，左思訪吳事于陸機，時間應(yīng)是太康元年、二年陸機被俘在洛之際�！昂竽顺芍�，這是最有說服力的關(guān)鍵一句，萬萬不可忽略。正由于左思初訪吳事于陸機時，《三都賦》尚未撰成，陸機在《與弟云書》中才有“傖父”之譏，謂待其成以覆酒甕。當(dāng)然，左思后來修改《三都賦》的長期過程中，仍然存在再訪吳事于陸機的許多機會。
材料六，臧榮緒《晉書》曰：“（左思）少博覽文史，欲作《三都賦》。乃詣著作郎張載，訪岷邛之事，遂構(gòu)思十稔。門庭藩溷，皆著紙筆，遇得一句，即疏之。征為秘書。賦成，張華見而咨嗟。都邑豪貴，競相傳寫�！保ㄗⅲ骸段倪x》卷四《三都賦序》李善注引，中華書局，1977年，74頁。）
按，臧榮緒所敘有一點須注意，即左思“構(gòu)思十稔”期間被“征為秘書”，事在“賦成”之前。
材料七，臧榮緒《晉書》曰：“張華見而咨嗟，深贊之，兼作序。都邑豪貴，競相傳寫，都下紙貴�！保ㄗⅲ骸侗碧脮n·賦》引，見《九家舊晉書輯本》，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144頁。）
按，張華為《三都賦》作序的確切時間，依“見而咨嗟，深贊之，兼作序”這樣的辭句語氣推敲，當(dāng)是在賦成之初。張華既贊之，又序之，復(fù)建議左思“詢求”“高名之士”如皇甫謐者。
材料八，《文選·三都賦序》李善注曰：“《三都賦》成，張載為注《魏都》，劉逵為注《吳》、《蜀》，自是之后，漸行于俗也�！保ㄗⅲ骸段倪x》卷四《三都賦序》李善注引，中華書局，1977年，74頁。）
按，關(guān)于張載、劉逵各自所注到底為《三都賦》中的哪一部分，又有不同說法，《文選集注》卷八陸善經(jīng)注曰：“臧榮緒《晉書》云：‘劉逵注《吳》、《蜀》，張載注《魏都》�！胛沐湫蜃⒈炯凹}云：‘張載注《蜀都》，劉逵注《吳》、《魏》�！耠m列其異同，且依臧為定�！保ㄗⅲ恨D(zhuǎn)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249頁。）陸善經(jīng)“依臧為定”，其實不妥。張載入蜀多次，左思亦訪張載以蜀事，當(dāng)以“張載注《蜀都》，劉逵注《吳》、《魏》”為是。
以上我們臚列并梳理了對《三都賦》疑案有關(guān)的各種重要史料。對于史料文獻中提到的“事實”，我們的原則是，無反證便信其“有”，存在反證方證其“無”，疑似之間則存疑。通過去偽存真，我們將一步步獲得更加可信的結(jié)論。
從邏輯學(xué)的角度說，完全對立的兩項不能同時為“真”，亦不能同時為“假”。一個為“真”，另一個必“假”。反之亦然�！蹲笏紕e傳》謂永寧(301-302)年間“齊王ｊｉǒｎｇ＠①請（左思）為記室參軍，不起，時為《三都賦》未成也”。然而，上述大量文獻史料一再表明了張華對《三都賦》的贊賞。假如齊王ｊｉǒｎｇ＠①執(zhí)政時左思此賦猶未成，那么一、兩年之前，即永康元年(300)，張華已經(jīng)被殺，他對《三都賦》的咨嗟贊嘆又如何能成為可能呢？毫無疑問，《左思別傳》的說法嚴(yán)重違背了史實�！蹲笏紕e傳》所言有“假”。既然如此，陸侃如先生所藉為推論前提的《左思別傳》已“無足為憑”，因此，謂《三都賦》成于太安二年(303)之說，事實上不能成立。
在用作邏輯推理的關(guān)系項中，有所謂的“與”的關(guān)系、“非”的關(guān)系、“或”的關(guān)系
，等等。上述之例便屬于“非”的關(guān)系�！度假x》之序注，到底是自為，還是他為，此乃相反的一對命題，非此即被，不可能同“真”，亦不可能同“假”。其實，并非所有的考據(jù)推論都是“非此即彼”的關(guān)系，我們還往往會碰到“或此或彼”的關(guān)系。史載左思結(jié)撰《三都賦》期間嘗為秘書郎，所以，確認(rèn)左思擔(dān)任秘書郎之時間，對于判斷《三都賦》之作年，關(guān)系特別重要。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看到，有“此”材料表明，元康年間左思被賈謐舉為秘書郎；但又有“彼”材料表明，自泰始八年構(gòu)思《三都賦》的十年期間，左思亦曾擔(dān)任秘書郎。所以，牟世金和徐傳武先生謂“（公元）295年左右”左思于秘書郎任上作成《三都賦》，此一結(jié)論實際上為或然性結(jié)論，而非必然性結(jié)論。
史傳記載，太康(280-289)末，陸機、陸云“并入洛”，既如此，陸機《與弟云書》中不得謂“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dāng)以覆酒甕耳”。而更重要的是，關(guān)于皇甫謐作《三都賦序》一事無從否定。故姜亮夫先生認(rèn)為《三都賦》成于元康元年(291)或稍后之說，不能成立。
史載陸機入洛以后左思《三都賦》猶未成，陸機初入洛在太康元年吳滅之后，則左思此賦不得成于吳滅之前。且又有關(guān)于“成于吳滅前說”之反證二：一，王隱《晉書》曰：“當(dāng)思之時，吳國為晉所平，思乃賦此《三都》，以極炫耀�！保ㄗⅲ骸段倪x集注》卷八引，轉(zhuǎn)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248頁。）二，《文選》注云：“思作賦時，吳蜀已平�！保ㄗⅲ骸段倪x》卷四李善注，中華書局，1977年，上冊，74頁。）由此可見，傅璇琮先生謂《三都賦》作于吳滅前之說，不能成立。
那么，左思《三都賦》究竟撰成于何年呢？太康三年皇甫謐去世之前，左思撰成《三都賦》并向皇甫謐求序之事，能否得到確認(rèn)呢？經(jīng)過去偽存真，我們看到，可藉以確證左思《三都賦》撰成于皇甫謐卒之前的下列條件同時存在：一，左思訪張載以蜀事；二，左思被征為秘書郎；三，吳、蜀已滅；四，張華在洛；五，皇甫謐在世；六，太康元年(280)陸機入洛，太康二年(281)陸機歸吳；七，泰始八年(272)至太康三年(282)，正所謂“構(gòu)思十稔”。由此可見，左思《三都賦》作成于太康二年春季陸機自洛歸吳以后、太康三年正月張華出洛都鎮(zhèn)幽州之前。而最為肯定的時間應(yīng)在太康二年(281)，從泰始八年(272)至此恰好十年。
字庫未存字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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