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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露一手(于永正)
一
1962年9月1日,我?guī)е鯙槿藥煹纳袷、莊重、熱情和希望,穿著一件白襯衣,一條雖然在里面的膝蓋部位打了個補丁卻洗得脆生生的淺灰色的褲子,跨進了徐州市搬運工人了弟小學(xué)三年級二班的教室。
教室里一片混亂。小朋友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到來。有兩個小男孩扭在一起,顯然,他們在我沒到來以前就撕打起來了。我趕緊從腦子里“檢索”《教育學(xué)》、《心理學(xué)》中的有關(guān)“法則”,包括馬卡連柯《教育詩》里的法兒,可是用了不起作用。
一個大個子男生說:“老師(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姓什么),你把他們拉出去!”
拉出去?《教育學(xué)》上有這么一說?這是“緊急狀態(tài)”,也只有采取斷然措施了,于是我把他們二人拉到教室外面。這一《教育學(xué)》上沒有的一招果然奏效——教室里頓時安靜了。
我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想從頭來——和藹又親切地“背誦”兩天前就準備好的充滿詩情畫意的“開場白”。可是,我怎么也笑不起來,沒有那個情緒。
安靜了沒有五分鐘,學(xué)生們又開始騷動起來。講話的,爭吵的,因為對方的胳膊過了幾乎每張桌了都有的“三八線”而發(fā)生“邊界沖突”的……
接下了葫蘆又浮起了瓢。
這是怎么了?我對我這個師范學(xué)校的堂堂的“三好生”產(chǎn)生了懷疑。
下課了,學(xué)生們議論開了: “剛畢業(yè)的,誰聽他的!”
“多窮!穿條爛褲子!”
晚上,同寢室的一位老師問:“你有好一點的褲子嗎?”
我說:“有。我不是覺得應(yīng)該給學(xué)生一個艱苦樸素的印象嗎?”
“咳,書呆子!”
二
舉步維艱。一個多月過去了,用的全是教育學(xué)上沒有的手段——包括罰站、罰蹲(蹲在教室門后)、用粉筆頭砸——才使班級的秩序得以維持。
別看孩子小,心眼倒是有的。你用粉筆頭砸了他,他愣著頭大聲喊:“老師打人!”
“不打好人!”我回擊說。那時,我仿佛不是老師,而是一個粗野的孩子。
“我又不是壞人!眰別膽大而又聰明的人雖然還能找到反駁我的理由,但不那么氣勢了。他知道,畢竟有不對的地方!袄怼辈荒敲粗绷,“氣”自然也就不那么壯了。孩子到底是孩子,好蒙。
我并不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陷入了深深的苦惱。
三
不久,雷鋒的事跡在報上發(fā)表了。
教音樂的余老師教我班學(xué)生唱《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墒且贿B用了兩節(jié)課都沒教會。那時,學(xué)校有一架風(fēng)琴,可是余老師不會彈,全靠嗓子上。
“我來替你上!蔽覍λf。她求之不得。我讓學(xué)生把風(fēng)琴抬到教室。學(xué)生們手舞足蹈,一窩蜂似地跑到辦公室,又像一群螞蟻似地把風(fēng)琴這個龐然大物移進了教室。他們堅決不讓我動手。
學(xué)生們從來沒有今天這節(jié)課坐得這么好,個個正襟危坐,周吳鄭王。我被這種氣氛所感動(我這個人好動感情),于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在師范學(xué)校學(xué)的所有伴奏技巧都用上了,包括分解和弦。琴聲使學(xué)生們陶醉了。
最后,男女生二部輪唱。歌聲清脆、嘹亮,人人臉上洋溢著興奮和激動。
令我吃驚的是,這節(jié)課沒讓我說一句維持紀律的話。學(xué)生們望著我,目光和過去的不一要,好像才認識我似的。
四
幾天之后,大隊部要舉行“向雷鋒學(xué)習(xí)”主題隊會,請我畫一幅雷鋒像。晚上我在辦公室畫的時候,被我班的鄒啟虎小朋友看到了。
第二天早晨,許多小朋友圍著我,問:“于老師,您會畫畫?”
不用說,一定是鄒啟虎告訴大家的。
主題隊會召開了,很隆重。主席臺正中的幕布上掛著一幅雷鋒像。畫像得到了大家的認可,會場上到處可以聽到學(xué)生們的嘖嘖稱贊聲。
我班同學(xué)神采飛揚:“那是俺于老師畫的!”
誰問他們了?
漸漸地,我說話靈了。正是深秋季節(jié),我?guī)ьI(lǐng)他們爬山,搞軍事游戲,“急行軍”、“打游擊”、“抓特務(wù)”……
課間,只要我不進辦公室,周圍總是圍著一群孩子。調(diào)皮的孩子特別有眼色:“圍著老師干什么?——于老師,您到辦公室歇歇去吧!”
“我喜歡和大家在一起。”我說,“哎,我開學(xué)初的時候,不該用粉筆頭砸你們喲!”
“一點也不疼!”他們摸摸頭發(fā)蓬亂的小腦袋。
“于老師,您跟雷鋒叔叔一樣,多么樸素!焙⒆觽冋f。顯然,他們指的是我穿帶補丁的褲子。此時,在他們眼里,“補丁”再不是“窮”的象征。
我意識到,學(xué)生們之所以喜歡我,聽我的,是因為我有“一手”。豈止一手!于是,我決定教他們唱豫劇《花木蘭》。徐州人喜歡聽豫劇。豫劇《花木蘭》“這幾日老爹爹疾病好轉(zhuǎn)”選段,我是在師范讀書時跟同學(xué)學(xué)的,能自彈自唱。我先把花木蘭的故事講給小朋友聽,再講花木蘭在機房這段唱詞的意思,然后說:“請聽于老師女聲獨唱《花木蘭》!”
“什么?女聲獨唱?”小朋友眼里露出異樣的神色,又歡呼,又鼓掌!
風(fēng)琴演奏完慢板的過門,從我嘴里發(fā)出的女人一般的聲音使小朋友先是驚喜,后是狂熱。他們站起來,使勁鼓掌,掌聲幾乎把風(fēng)琴彈的過門掩蓋住了。
接著,我一句一句地教,小朋友們一句一句地學(xué)。調(diào)皮的男孩子也像我一樣捏著細腔唱,真是其樂融融。
后來,我又教他們寫美術(shù)字,吹口琴,為他們演奏京胡,唱京戲。我自拉自唱的一段《蘇三起解》,更使學(xué)生傾倒!
在不學(xué)生的眼里,我成了無所不能的人,硬是贏得了他們的單純的崇拜,是崇拜膨化了我自身的影響。
跟崇拜我的學(xué)生在一起,我覺得,“教書育人”的氛圍和諧而溫馨。細雨綿綿也罷,雷霆大作也罷,我們都能共度春風(fēng)。
有人說,沒有崇拜就沒有教育。
對的。
但是,不能缺少這樣一份清醒:不要褻瀆那純潔的崇拜。
教書30多年了,我從不忘“露一手”,決不放過在學(xué)生面前“露一手”的機會,——尤其是剛接一個新班的時候。
自然,自己必須有一手。有幾手更好。
本事越大,師德越高尚,贏得學(xué)生崇拜的砝碼就越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