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好”

我聽過無數(shù)的“好”，我也說過無數(shù)的“好”，喝彩的，鼓勁的，勉勵的……可這些都不及今天聽來的這一聲“好”讓我刺骨寒。

我是個素來嚴格的老師，我的原則是“師嚴道尊”。我的體質(zhì)一直不太好，尤其是最近，嗓子已幾乎不能發(fā)聲，期中考試在即，我知道我的學生們和家長們就等著成績來說話，我強撐著，不愿少一節(jié)課。今天，因無法支撐，辦公室一位老師幫我代了一節(jié)課，下課后，他略帶戲謔地說：“現(xiàn)在的學生真夠可以的，我說老師生病了，他們竟然說‘好’！”我分明地打了一個寒顫。我一向不愿在人前流露出我的軟弱，辦公室的同事們都走了，我的淚卻再也止不住了。我覺得我正是面對著一片花費了所有心血、精耕細作卻仍然荒蕪的農(nóng)田，強撐著的意志竟一下子垮了。

身為人師最大的安慰就是可以離開塵世的喧囂，面對著天真的孩子，尋得心靈的那一塊“桃花源”。但是，我分明地聽到朝夕相處的孩子因為老師生病卻高叫“好”的喝彩聲，我似乎又聽到了八十年前的魯迅先生對著愛喝彩的國人的那一聲嘆息。幸災樂禍之事并不少見，但我沒想到的是它竟來自于我引以為豪的孩子們！以前常見的孩子看望病中的老師、孩子為老師送藥等情形竟如童話般遙不可及了。

我了解我的學生們，他們有時很調(diào)皮，有時耍油腔，但那一聲看似無意的“好”字卻發(fā)泄了心中的那一份壓抑，那一份來自現(xiàn)代人的冷漠與麻木，令我不寒而戰(zhàn)。他們把在學習上所遇的挫折一股腦兒發(fā)泄在老師身上，有誰又想到，這一切老師又能如之奈何？別的學校升學率高，你的學校升學率低，你的學校會面臨生存危機，所有來自教育方面的壓力最終都會轉(zhuǎn)嫁到老師身上，高考指揮棒使多少人欲哭無淚！天真的孩子還可博得人們的同情與憤慨，而作為老師呢？眾矢之的而已。有誰看到老師更加壓抑的內(nèi)心！每一個有責任感的老師，總是在社會的壓力和自己善良的本性之間掙扎著，為了把握好這個尺度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為了家長的滿意，絞盡腦汁為孩子建立各種檔案袋，也會偶爾因說不出孩子坐在第幾排而汗顏；因為效率的需要，無悔地一頭扎進題海，篩選題目左右斟酌慎重勁不亞于買哪一家的股票，也常因新題型沒有涉獵到而捶足；呵護稚嫩的心靈，談心補課送溫暖，哪一個孩子不敢怠慢，卻也偶因恨鐵不成鋼言語過激而背上體罰心罰的罪名……這次第，怎一個“累”字了得！以前常見生病的老師窗前圍著不肯走的學生，現(xiàn)在，也會聽到“小孩生病，他老師也不來看一看”抱怨；以前，為落下課的學生補課會換得熱淚盈眶，現(xiàn)在，落下課程的孩子見了老師就躲煩不勝煩。精美的禮品多了，真正的情意少了；花環(huán)少了，責難多了……喧囂忙碌的塵世，數(shù)字化的時代，加減乘除逐漸蓋住了生活中的溫馨，感恩的心態(tài)則如孔乙己的長衫般成為別人的笑料，無可避免，孩子的情感體驗也粗糙而虛幻了。

他們可以懷念遙遠的小學老師的一句親切的問候，卻無視現(xiàn)在老師三番五次的“找麻煩”；他們可以為跪拜的藏羚羊的母愛感動得熱淚盈眶，卻常對著照顧惟恐不周的父母大發(fā)脾氣；他們可以憐惜那只陷在小土堆里掙扎的蜜蜂，卻為同桌的咳嗽吵亂思緒而不滿；他們會對父母精心挑選的生日禮物嘟起嘴巴，卻從不記得父母的生日；他們抱怨沒人理解，卻不愿去關(guān)心身邊的人……他們是視聽、網(wǎng)絡(luò)哄大的一代，面對著五花八門裝幀精美的書籍卻早已失去了興奮勁兒，麻木了的感官越來粗糙，對身邊的人越來越挑剔，只知無止盡地索取卻從沒想到過奉獻，對任勞任怨的父母、老師缺少憐惜之心，有的同學甚至在日記里詛咒對自己管束過多的媽媽“早死早好”，為生病的老師大聲喝彩更是不足為奇了，以自我為中心的結(jié)果就是自己距離快樂越來越遠。這些現(xiàn)象難道不值得我們每一個人深思嗎？如果我們花費很大的心血最終卻培養(yǎng)出一些感情冷漠的“現(xiàn)代人”，那我們的努力還有什么意義？

這一聲“好”，讓我心寒，也催我猛醒，我知道自己下一步的努力目標該是什么了，雖然艱難，因為多年的感情積弊不是我輕易就能改變了，但我將鍥而不舍，我將看到的是能為身邊的人感動的孩子，他們會以感恩的心態(tài)沐浴在周圍人的關(guān)愛中，會適時地向父母、師長送去一份關(guān)懷，他們會像天使一樣生活在奉獻的快樂中。

這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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